〈宿醉〉(二)

2002-07-05 09:52 | mary_c_z

一个月后,师父的剑铸成了。
也是三尺七分长,薄刃,亮白色剑身,但剑柄上缠着血红色的丝线,如同泣血。
剑出鞘的时候,风吹动了白纱的帷幔,抚过剑锋,帷幔就化作自由翻飞的蝴蝶。
好快的剑。
“这柄剑,叫断情剑。”师父冷冷地说。
果然是好名字。
吹毛就断,不算锋利,削铁如泥,不算锋利,能割断情敌的喉咙,也不算锋利——
锋利的剑,可以斩断世间千丝万缕的孽缘。
师父斜睨着我,目光冰冷就像断情剑。
我嗫喏着:“师父,我的剑……”
她冷哼了一声:“我毁掉了。只要我活着,就不许你铸剑——尤其,不许你为古枫桥的徒弟铸剑,他们两个是一路的,必会毁了你!”

我知道后来穆云来过,但师父把我关起来了。她不让我见他。
我不怕,我有的是时间——我不会反抗师父,但她老了,她疯了,她终究会死掉。我可以等。

我二十岁的清明节,天下着暴雨。
侍女们把我从幽禁的小屋放了出来——我的师傅要死了。
在她的病床前,她用最怨毒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许你跟古枫桥的徒弟走,你就是我的影子,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我不许你幸福!”
我漠然看着她——是她教我不动感情,她死,别指望我流一滴眼泪,她死后,我自然要去找穆云,我会铸一把剑给他。
“我不许你找他……”师父的声音已经模糊,喃喃,“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渐渐地,她的声音听不见了,嘴唇不会动了,眼睛张着,流下一滴泪来。
天下第一铸剑师杨玉珂死了,享年三十六岁,一生都装出不动声色的样子,居然在死前流下一滴眼泪。
断情剑?
不,别问我,我不知道那剑到哪里去了,兴许师父用来陪葬了。

师父出殡的时候,古枫桥没来,是穆云代替他来的。
我的那柄新剑已经铸成,刻了一个“云”字。
我在后园中把剑给穆云。
“不,秦掌门,在下配不起这柄剑。”他说。
风轻轻吹过,剑发出幽咽的悲鸣。
你是我的影子……你是我的影子……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果然应验了。

淅淅沥沥,无病呻吟的老天,居然开始哭泣。
有什么好哭的?再大的事情,喝一杯酒,迷糊了,就忘记了。
明珠进来了,端着酒。
她就和当时的我一样,再怎么不情愿,还是服从师父的意思——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盼着我死。
“师父,您的酒。”她轻轻说,然后犹豫着,“师父,喝多了对您的身体不好。”
我厌恶地看了她一眼。
她把酒放下,离开。
喝多了对我身体不好?难道她心里没盼望我死掉?我才不相信!她一定和外面那些没良心的花一样,趁着自己娇艳欲滴,抓住每一个时机杀死我!
死就死吧。
不能死就醉吧。
醉了,一切就都好了。

一切都好?
不,醉了就一切都更糟了!
如果我清醒着,我可以把任何我希望发生的事都想象成现实,而一旦我醉了,我的意识远离我而去,那些虚假的经历也就跟着烟消云散。
我的梦就残酷的醒了。
我醒了。

我的师父从来没有诅咒过我,她是微笑着死去的,因为她知道她根本不需要诅咒我,穆云也不会看我一眼。
因为穆云眼里的那个人,是她,杨玉珂。
师父不仅是江湖上第一的铸剑师,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在这世界上,大概除了古枫桥以外,所有的男人的魂魄都被她牵走了。
穆云也是。
在我十三岁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眼睛里就只看到我师父,我亲见的,在那一路上,他都看着我师父。
在神针山庄的大雪里,也不是他要带我回去,而是我强要他回去——如果不是我的强求,他必定会在大雪里找上一个晚上。
在古枫桥成为江南武林盟主的时候,他也只为我师父的剑伤心。
我师父病了,他就假借古枫桥的名义来看她——他哪里是来看我的,他和我从来说不上三句整话。
一切只为着我的师父。
当我师父终于死掉了,穆云来了,清澈的眼睛就是哭泣的天幕,而他的腰间,赫然竟是断情剑。
可笑么?
我当然知道断情剑的下落。
师父把它给了穆云了。
她给了他,他收下了。
这是折剑轩的剑。
是折剑轩第十三代掌门倾尽毕生心血所铸的剑,没有给那个她守望了一生的人,而给了守望她一生的人。
在他们的守望中,我什么也不是!
我什么也没有。
连做一个梦。也要醒过来!

残酷的现实更甚于师父的诅咒。
我师父去世后不久,古枫桥也死了。
我假借着这个名义去见穆云,他近在咫尺天涯。
咫尺天涯。
这成了规矩,他每年都来折剑轩看我,说些客套话。
我想象着他是来看我的,是专门来看我的,因为师父的诅咒,我们不能在一起,但他会想念着我,时时刻刻想念着我。
但我忍不住喝酒,免不了喝醉。
然后我知道,他在这个地方寻找一个女人不散的阴魂。
我好恨!
一年,两年,三年……
我二十三岁,明珠来了。

明珠长得真像我。
她才是我的影子。
她总是那战战兢兢的,让我厌烦。
“师父,这样可以吗?”
我讨厌她这样恭敬有礼。
“师父,我喝酒对您身体不好。”
我讨厌她总是这样关心我的身体。
“师父,您这样真好看……”
我讨厌她帮我梳妆打扮等待清明的见面。
“师父,穆大侠他来了……”
我讨厌她总在穆云来的时候飞奔来告诉我。
“师父,您醉了……”
我讨厌她发现烂醉却清醒的我,然后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穆云。
我讨厌她比我年轻,没有烦恼。
我就想方设法要为难她,让她烦恼。
然而有一天,她终于开始有烦恼了,我又讨厌她有这样的烦恼。

明珠爱上一个人。
林卫凡,江南萧家的一个门客,使剑,江湖排名大约一百五十左右。
我对这个少年没什么印象,似乎高挑又白皙,眼睛细长——大凡看人,我已习惯先看眼睛,如若眼睛看来不像穆云的,我就不会记住。穆云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林卫凡的眼睛就没什么值得记住的。
他大概是在萧家大少奶奶来拜访我的时候认识明珠的。
那天我照例在发脾气,把明珠赶到外面去淋雨。
“这孩子又惹秦姑娘您生气了?”萧家大少奶奶十分的客气,因为她想为他丈夫求一柄折剑轩的剑。
我懒得理她——我到底是要多谢她为我找来一个出气的对象还是要怨恨她给我弄来一个美丽年轻,让我会自惭形秽的徒弟?
“这样不听话的丫头,秦姑娘是该好好教训,否则将来难免成为江湖笑柄。”萧大少奶奶讨好地假装严厉。
江湖笑柄?
我那师父,可不就是个笑柄?年年捧着剑,却送不出去。
现在轮到我了,我没捧着剑,但你们有谁不知道秦书看上一个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男人?一个只把她当成另一个女人替身的男人?我不也是江湖笑柄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躲在暗处笑,面前一副恭敬的脸孔,我不说穿,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么?
我用雪白的宫纱扇子遮着天光,也遮着外人的目光。
他们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他们。
萧大少奶奶跺着脚:“哎!林卫凡,你做什么?”
林卫凡已经不在屋里。
他冲进大雨里,飞翔般的身影,使我疑心自己看到了竹林中的穆云。
林卫凡就去了明珠的身边,为她撑起一把伞。
穆云就去了我师父身边——她死了,他的心就跟去了,即使人还在我这里寻觅鬼魂。
自那一天起,明珠的魂就跟着林卫凡走了。

我看着明珠苍白的单薄的脸渐渐呈现出粉红色,仿佛花瓣飘落在水面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师父得不到古枫桥,我得不到穆云,明珠凭什么就得到林卫凡?
我想她是不会得到他的。
因为这是轮回——你知道,轮回。

我看着他们在屋檐下,在回廊中,在花丛里。
我可以看见——似乎他们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们两个,明珠在笑,林卫凡在笑。然后突然的,他会看我一眼,一眼。
我冷冷地看着。
我知道我是美丽的,就像我的师傅。
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除了古枫桥——能无视我师父的美丽。
世界上也绝对不会有一个男人——除了穆云——能无视我的美丽。
林卫凡在看我。
这是我们的轮回。
所以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注视明珠年轻而秀丽的脸庞,除了林卫凡——因为他必定是看着我的。
明珠啊,女人啊,你就是这么傻!
我来让轮回继续吧。

我于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两个飞扬的灵魂,等待着我的机会。
下雨了。
林卫凡进了屋子,看见我,要退出去。
明珠不在。
我轻轻摇了摇扇子,漫不经心地显露出我淡淡的长眉和灰蓝色的眼睛,然后懒散地看了林卫凡一眼,这一眼,勾魂摄魄——我才知道,勾引人的本事是不需要学的。
林卫凡不自在地向我问候:“秦小姐好。”
我不可琢磨地微笑。
我不可琢磨地微笑着,摇着扇子,并且走向他。
难得在下雨的时候,有这么好的天光。
难得正好我们又在窗口。
难得我用扇子轻轻戳在他胸口的时候,我自己没感到恶心。
难得他也没有逃开。
难得来了阵风,很凉。
难得我咳嗽了,头晕了,向他倒下去。
难得他居然扶住了我。
难得……
难得么?当然不,这全是我算计好的。
最“难得”的,是这时候,明珠来了。
我看见她进来了,我等她走近了,然后我一把推开林卫凡。
“污秽!”我说。
林卫凡怔着,还有明珠。
我依旧冷漠,古怪,反复无常:“把这个人赶出去!污秽,我要把这件衣服烧了!”
明珠第一次违抗我的命令。
她没赶林卫凡,也没帮我换衣服。
她哭了,跑出去了。
我笑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明珠哭肿的眼睛。
“那种男人,有什么好哭的。”我说。
明珠于是不再哭了。
林卫凡也不再上门了。
我却并不怎么高兴。
没有了穆云,什么事情能让我高兴起来呢?即使笑吧,也憔悴啊。
所不同是,这以后自有明珠和我一同憔悴。
古枫桥毁了师父,穆云毁了我,林卫凡毁了明珠——是的,毁了,是他们的错。
这是轮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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