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2004-09-19 05:03 | 初九



(一,九月)

    
九月,这个城市仿佛成了一个孤岛,而在这座城市里我有一间小房子,九月,有一个女人住进来,想要占有我的身体和精神,我把身体给她了,把精神留给了一副画。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妥。就象以前那些女人走的时候,我从来不送也不挽留,我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愧疚一样。

  这不是钓鱼,我也没有撒网,只是身体闲置着,我们都不想太寂寞。

  她就是因为我的没有什么不妥爱上了我,她说她喜欢我的冷漠,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八月将要结束的时候,她丢了工作,从比我更北的北方来到我的城市,正式入住我那间小房子,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的小房子。

  要时刻笃定自己的魅力我想,即使我小房子只有一张床和一把凳子。

  她叫笑儿,甜甜的笑儿,藏着撩人的迷香。

  我叫什么不太重要,因为可以把这个故事当成一部无声电影,有的只是行为动作,没有声音,没有刻骨铭心的呼吸声。

  一个无名男人,一个女人,一张床,一把椅子。因此这故事情节会很简单。


(二,椅子)
  

在我的小房子里,笑儿最喜欢那把椅子,笑儿说那很安稳,像个男人般安稳,而你,是个孩子。

我不做声,微笑着,把那椅子从她屁股下面挪走,而她还保持着坐的姿势,空洞中,有一种悬空感,心紧着,于是我把她抱到床上,重重地扔出响声,她咯咯地笑。我却把凳子小心翼翼地搬到屋子的角落,轻轻地放下,如放置一个婴儿。

其实我知道那椅子的衰老,老了,所以衰老。也许那椅子整整大我十岁,所以当笑儿坐上上面蹭来蹭去的时候,它唯有发出老妇一般地呻吟,无人理会。

但笑儿不知道这些,它称它为男人般的椅子。人需要一种寄望才能以一种好的状态生活下去,所以我不能告诉她这椅子的衰弱以及幽怨,在她没来之前,我一直称这凳子为怨椅。

我说,你该睡了。她说你干吗呢?我说我想一些事。她说你想什么呢?我说我烦你别理我。

她眼神很清澈地盯着我,似乎要把我看穿,又似乎在给予我安慰。我显得更加烦乱,瞪了她一眼。

是不是我来了你开始烦了呢?我说没有。

她说就是。我说没有。

她说就是就是你别不承认。我说是是是,你说是就是吧。

那我走好吗?如果我走了你会很轻松的话。

我犹豫了一下,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三,床)


我习惯看悲欢离合的情节文字,那种置身事外的感觉总让我有着窃喜般的安全感,我可以弃一切如敝履,毫不顾惜地扭头便走。

而笑儿总是趴在床头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她爱我,然后问我爱不爱她,其实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很漂亮,我想我爱她吧,她有女人白晰的皮肤,乌黑的长发。

还有一张光鲜的让人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脸,于是我想我爱她。

  其实那时候我不觉得那是爱情。一如笑儿问我曾经有多少个女人被我带进过这个小房子。

所谓爱情究竟是什么,其实我们都不是很清楚。爱情是不是就是“你说这城市很脏,我觉得你很有思想”?

城市是很脏,我也很有思想。可是谁也无法在生存面前,还能“躺在你怀里,显得很安详”。于是,当我浮躁的时候。笑儿会有些紧张。

笑儿说,什么时候会有钱呢?或者我很有钱,我们就在这城市买大房子。

我说我也想。我说你听过一个故事吗?讲的是一只鸟,它没有脚,所以它只能不停地飞啊飞啊,等它落脚的时候,也就是它死的那天……

她嘎嘎地笑了,那声音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笑?她说因为我们都是东北人。

真破坏气氛,我说。

你拿这个蒙小女孩儿去,我是女人,不听这个。我只想有个家。


(四,房子)

是的,我们要生存,而新的生活还有很多。我只不过想有人陪我度过这个九月。至于我什么时候很有钱,我不知道。

在这座城市的九月,我只有一个小房子,床,还有一把时间悠久的椅子。而在这九月,我还不想有一个跟我签了一生契约的女人。尽管她有着女人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长发。尽管她有着一对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附丽着一张光鲜的脸。

年轻的男人都是骄傲的,年轻男人的女人想有个家,当然我不是说想有个家的人都是苍老的。

我也想有个家。

罗大佑也想,想过两个家。

我们都没有,其实,一个就够了。

可是在这九月我很年轻,我不需要这些。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不想,只是我不需要。如果有了家,我再也不能在同一张床上对着不同的女人说,你是我的女人。

因为那张床,还有这把椅子都将被同一个女人与我共享。我不喜欢被人共享我的东西,就如我不喜欢别人共享我的电脑一样。

            
(五,画)


她天天因为那一副画跟我打架,男人女人在一起是不是会诱发一种原始的兽性?她会眼睛直勾勾地盯进我的内脏深处,然后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没想什么。她说不对,你在想她,那个墙上画中的女人。

我说没有,她说就有。

我说就没有,她说就就就有。我去堵她的嘴,她就开始跺脚,嘴扁得很长,大声嚷:不平衡,我不平衡!

然后站起来,摆几个撩人的姿势,我漂亮吗?

嗯,漂亮。

我新鲜吗?

新鲜。

我乖吗?

乖。

我给你洗的衣服干净吗?我给你做的饭好吃吗?

干净,好吃。

那你不想她了是吗?

我点了一跟烟,沉默。她哇哇地叫起来,气死我气死我啦!

然后过来扭我的胳膊。拧我,我阻挡着。她又开始踢腿,手乱抓……

我总以为,我只能是抱着一副画,用一个个女人的肉体折磨尽我的精力,然后在荒凉的睡梦中想念一个离去的,飘渺的女人。我以为我永远不可能跟人群真正的契合,一起生活。而笑儿是人群里的人。庸俗的,虚荣的,把欲望写在脸上的,真正的女人。

  而那画里的女人是个骗子,是个刽子手,这些我都明白,我却遏止自己不这样想。


(六,过去)

   
我曾以为她只不过是我春天还没睡醒时抱着的枕头,我曾以为她只不过是九月的鸟飞过后留下的一声叹息。而这个九月也就要过去了。可当我看到那封来自北国的信的时候,我那种突如其来的不可名状的愤怒证明我以为错了,原来我在乎她,包括过去。

那信上写着,我一直想着你床上的样子,我爱你,你回来吧!

  她感到慌乱,因为我那一瞥的表情,她手忙脚乱地把信撕个粉碎,然后等着我发火。
  
我扬了扬手,没说出什么。只随手拿起一本《嚎叫》胡乱翻着,却觉得心里无比郁闷。

  她哀怨地看着我,从身后抱着我,无望地摸索着。我仍然翻着那本《嚎叫》,没有在意上面写着什么,只是心里不由自主地设想着那些关于赤裸的情形。

对峙着,50秒,很静,没有风吹来。

  你很在意我的过去吗?她终于沉不住气了,小心翼翼地问。

  他不是你以前的男朋友。我用轻微的口气平静地说。

  嗯。他是我认识的一个人。对不起……

  别他妈说对不起,那没什么意义。

  你这样很残忍你知道吗?我比你大这么多,我当然会有很多过去。你却紧抓住不放。你以前不是有更多女人吗,你甚至都数不过来,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的一次错误。

因为你是女人。

那我怎么样你就原谅我了呢?她马上软了下来,可怜地望着我。

我避过她的问题,我只问,为什么?

因为喝了酒……你相信我,事后我很后悔的,之后我都避着不见他,我不知道他爱上我了的。

借口很好。很好的借口。你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喝酒你知道吗?我不想我面前的女人打上随便的商标,可我又不能不这样想。

原谅我好吗?她近乎哀求地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很凉,我的心有些割痛。

  我抽完了一整包烟,出门买烟的时候我回头说,你还是走吧。……

门关上了,而我也听不见绝望的呻吟。


(七,离开)
  

笑儿要离开的那天晚上,天气也压抑得非常厉害。我忽然睡不着了,我以为她睡熟了,我试着抬开她抱着我的手臂。她却象条蛇一样紧紧地把我锁住,我稍用一点力,她就抓得更紧,于是我放弃了,我放松我的身体,叹息着,不一会儿,我感觉到埋在我怀里的脸正在渗出泪水。

没有光线的窗外传来雨声,夜绵延至难以言喻的深处。有碎裂的声音,在我柔软的内脏,撕扯我自己。

不知何时醒来了,似乎睡了一整个世纪,在梦的内部有些雨点似的忧伤在挣扎抵抗。天已大亮,雨还没有停。我打开窗,看见那棵树在雨中沙沙作响。笑儿问我那是什么树,我告诉她那是梧桐。

她挽着我的胳膊背着行李包走到楼下的时候,呆呆地望着那树,轻轻地念到。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学问?我面无表情地问,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她垂头盯着地上散落的沾满雨水的梧桐花,凄凉地笑了笑。

我俯身拣起一朵,淡紫色的花,把它与枝头脱落的那端放进嘴里,感受着一股伤感的腥甜。

火车站,去和回的人流没有因为雨的叫喊而停止穿梭。在人与人之间,她紧纂着我的手,似乎怕丢了什么。
  
到那边想办法找点儿事做吧,我们都不能在挥霍青春。
  
嗯。她点点头,目光如水。
  
离别。其实就是一挥手,杳无音信。目光永远看不尽心的深处,和路的尽头。


(八,发觉)
   

回去的路上,雨越下越大,我独自走在雨里,一种徒然的失落蚀入心怀。这些年的事分割成一个个片段在我心头游弋,我忽然觉得原来我不过是一个人,不过是一个人,在走路。

那些短暂的,因为寂寞而同行的伴侣,也不过如云影一般。我似乎看见新的生活再向我招手,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我带着一种孩子般的伤感,回头望了望,除了一些模糊的背影,什么也没望见。

我想我该做点儿什么了。这么多年,我丢了太多,诸如希望,激情,理想,爱等等。没有星星的夜里,常找不见路口,或者,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去找路口。

只不过是抱着一张画,一个飘渺的面影,我从墙上撕下那画,用点香烟的姿势,烧了它。

火苗是紫色的,这取决于这画纸的质地,依稀想起她走的时候对我说,别走出我给你画的圆,别走出,那真的生活捆绑我的肉体给他享乐,而我的心灵却纯净地向往你,我是你的,别怀疑,我是你的。

我的爱人,你是在大不列颠,英吉利,还是Australia?你现在和谁在床上共享肉体的欢娱,你的精神是不是在跟我意淫?这太他妈抽象了。我有点头晕,亲爱的我累了,我想做个正常的孩子,我想要开始生活,跟一个女人,或者是,跟一群男人,再或者是,跟一个女人和一群男人。我没有借口,也不要理由,我只是,不爱你了。

燃烧接近尾声,我所抱着的,不过是一抹灰烬。决定的不过是时间的早晚,它终归是一抹灰烬。

我静止不动,身体感觉在缓缓地下坠,眼际一阵冰凉,仿似泪已涌出。

  在那一刻我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如此地接近,触手可及处吹弹得破。费力地睁开双眼,浑浊一片,海市蜃楼般不可捉摸。

然后我开始收拾房间,却发现怎么样布置都没有刚刚离去的这个女人布置的得体,我本也是个不会打理生活的人,在她出现之前,我是龌龊的,在一些肮脏的酒吧深处,我常为一只烟升腾幻想,幻想我的灵魂飞到那个我不确定但却是那画里的女人存在的国度,幻想着和她的欢欣和悲苦,而忘却我真实的肉体的一切感知。

我之前是个病着的孩子,她完成了我的化疗过程,之后却在我骄傲不屑的驱逐之中落寞地离去。

我愈加觉得悲哀,当我收拾到床地下,看见她留下的那双粉红色的小拖鞋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我是那么地不想失去她,一种思念汹涌而来,觉醒的爱情,卑贱而自责。

我随便穿起外套出了门。街上很冷,我做公交车进入开发区,在一幢废墟般的楼房里找见了四个蹲在地上在找剩菜的孩子。

开始生活吧,孩子们。我把一些钱丢在他们面前说。

回到家里,雨差不多快停了,空晃晃的小屋子里回荡着沉闷的脚步声,笑儿每天期待着的不也就是这种声音吗?那声音在耳畔不停地回旋,我偶一回首,仿佛见到了窗外有幽不见底的街头,灰朦朦的远方天际满是幽暗暧昧的繁星。

回到陌生冰冷的世界,猛然发觉竟然身无长物,唯一寄托的感情也在瞬间抽空般无所寄托,一切在虚无中漂渺。我快速的跑出了屋子。风很暧昧,在春和夏的交接处招摇着。我拣了一处宁静的街角给笑儿打了电话。

回来吧,我想你了。

我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

回家吧。我们可以租个大一点的房子。

家……家吗?

是的,家。回家吧。我面无表情地说。数秒静默,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之前。

  而我突然莫名地喜欢上了李义山的诗,我想我大概已读懂了那句一寸相思吧。

  有天我随手翻起了书架上的那本《西厢记》,第一百九十三页:张生弃莺莺而去,大好姻缘瞬成泡影,后莺莺寻至一千三百年后,又生一段纠葛。

  我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书页。看着旁边熟睡的笑儿的脸庞,闭起双眼,耳畔缓缓响起潺潺的流水声。

  在梦的临界处的最后一秒钟我想到,九月很快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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